“共产主义大厦”的归宿—追忆我的出生地福绥境大楼

雪儿 2016年11月10日

如今,走在北京阜成门立交桥上,向东偏北放眼望去,除了那气势恢弘的妙应寺白塔,还能冲进眼帘的就是那栋也有半个多世纪历史的结实建筑,曾经名噪一时的“人民公社大楼”,又叫“共产主义大厦”——福绥境大楼。这里是我出生的地方……

福绥境大楼,1958年用建人民大会堂的余料建成的,是“***”时期的产物,大楼里设有大食堂、幼儿园、活动室、小卖部,楼高八层,是北京最早有电梯的居民楼,体量及其宏大、端庄,2.5万平方米的“Z”字形楼体在白塔寺西北的胡同群落里,从任何角度都难窥全貌。关于这栋楼的建设背景和建设细节,网络上有很多资料,也有很多曾经住在周围的人写这栋楼的往事,以这栋楼为原型拍了鬼电影《诡捌楼》后,去探秘的人多了起来,网上也流传着很多灵异故事。作为这栋楼的“原住民”,追忆我与这栋楼的点点滴滴,或许你看到的是这栋楼的另一面。


上世纪五十年代,外公家的药店被公私合营了,外公就成了公家的人。家里也开始住房管局的房子了,房子越住越小,六十年代中叶,外公想住楼房了,就携儿女换房搬进了福绥境大楼,因为外公是黑五类,所以只能住这个筒子楼的阴面。二楼,楼梯拐进来左手的第一户。当年外公大点儿的女儿们已经出嫁,二舅和小姨因为工作和插队陆续也离开了这栋楼,后来大舅携妻带儿就跟外公外婆一起住了。我是第三代中第一个出生在这栋楼里的,而真正在这栋楼里长大的只有大表哥和小表妹,大表哥在这栋楼里娶妻成家,小表妹从这栋楼里走进大学。我,从56天就随妈妈到郊区执教,离开了这栋楼,这里就成了我的“外婆家”。这里是我们家族的家,人最多的时候,二十几口儿老老少少得围成两桌吃饭,直到今天我们家里人都还亲切的称它“大楼”。1976年唐山大地震的时候,这栋楼都无大碍,记得小姨说:别人往下跑,我往上跑,去看看周围震塌了多少房子。

“外婆家”是二楼19号,进门右手是卫生间、墙柜,正对着的是外婆的小屋,左手是大屋、大墙柜和阳台,没有厨房,是这栋楼里的主力户型。小时候,逢年过节或放寒暑秋假,我会随妈妈回来看外公外婆,还有大舅和大舅妈。那时候,在我的心中,用现在话说,“外婆家”绝对是个高大上的地方,8层的大高楼,有电话,有电梯(但我始终没坐过),烧水做饭用煤气罐(大食堂没推行多久),冬天有暖气,厕所里有抽水马桶。我小时候虽然不习惯坐马桶,每次大号都要到楼外胡同里的公厕,早年没有封阳台的时候,冬天煤气灶要搬到卫生间里做饭,感觉怪怪的,但还是总盼着能回外婆家,每次回外婆家也很有仪式感。虽然没有新衣服,就算是带补丁的也要穿漂亮干净,带些农村的土特产给外公外婆,回来会带些糖果饼干还有表哥穿小的衣服。在外婆家里吃饭,外公都要写菜谱的,现在想想在那个年代真是很丰盛了,人人都是按顿缴饭费的(那年月,家里经济实在困难,物质极度匮乏)。小孩不能直接夹菜,要跟大人说吃什么,大人给夹到碗里。记得一个有趣的事情,我小时候一直不太会用筷子,所以到外婆家吃饭总要勺儿,表哥就嘲笑我:以后参加国宴了,说您能给我个勺儿吗?外公就揭他的短儿说:哎呦,国宴完了也不能说我吃多了,得松松裤腰带。过年的时候,回来的人多了,睡觉都是折叠床甚至打地铺,小孩儿在家里磕头碰脑的,外公依然不容许我们下楼疯玩,只是在这不大的单元里躲躲藏藏。最有趣的是我们轮流跟着表哥,躲进大屋的黑墙柜里,他拿着可以发荧光的***相章,舞动起来,看那一道道闪光,乐此不疲。


一进大楼的那个传达室,我认为是大楼里最热闹的地方,除了收发报纸、信件,订牛奶、取牛奶,还可以打公用电话,黑黑的拨转盘的那种电话,人多的时候还要排队。我们最喜欢听到传达室阿姨跑到楼后空场儿仰着头朝大楼喊“**号姓*的电话!”高层楼时,那阿姨还拿个铁皮喇叭喊。

我们小时候,妈妈带我们回来,都是先坐火车到北京站,然后坐电车到白塔寺下车,一下车就是人民医院,过了马市桥十字路口(现今赵登禹路与阜内大街交叉口)就是“国营二门”(北京市药材公司第二门市部,外公上班的地方,现今的白塔寺药店)和白塔寺副食商场,还有个宏丰百货,商场对面是外婆上班的服务所和前进照相馆,照相馆往南是大舅妈上班的锦什坊街,百货店拐进来就是宫门口东岔,进了东岔儿往东就可以看到白塔,与西岔儿汇合,汇合处有个菜市场、粮店,再拐个弯就到大楼了。

白塔寺,在我的记忆力里,它一直都处在修缮状态,能看到的就是那高大的白塔,时常被脚手架围起来,那不同于北海白塔的塔铃对我总是有一种震慑力,记得1976年唐山大地震的时候,大楼开了北门,说是因为如果白塔的塔铃甩下来正好能落在大楼的南空场上……直到前年,修葺一新重新开放的白塔寺我第一次进去逛,才了却了我童年的那份好奇。

白塔寺副食商场,我们家人叫它“大商场”,60年代建在白塔寺山门遗址上的一座副食商店,虽然只有一层但面积很大,在那个年代已经是附近非常显眼的建筑了。当年,北京最有名的两家菜市场分别是西单和崇文门,物质匮乏、生活水平低,交通不便等,那自然是很少光顾的地方。白塔寺副食商场,比西单菜市场小一些,但也算是品种齐全,冷饮和水果,肉、菜和副食,还有点心和糖果。日常的菜和副食大多在东西岔儿交汇的小商店解决,想奢侈一点还要上大商场。我们每次回来都要逛好几次,主要是买好吃的。这商场,随着前几年白塔寺山门的复建,已经被拆除了。

“国营二门”70年代末在原址翻盖五层大楼,1980年重张开业,翻建后的药店古朴典雅又具有现代建筑风格,老舍夫人胡絜青女士题写了“白塔寺药店”的匾额,白塔寺药店的名称正式使用。2013年,为配合市政府对“阜景文脉一条街”的改造,白塔寺药店这座存在了三十多年的五层大楼,启动了降层工程,削去三层,再建一个仿古的屋顶,门面恢复为传统的古建风格,就成了现在从药店南边可以看到白塔的样子。朱红色的木制门窗,青灰色的屋顶,与白塔寺山门的颜色统一协调,浑然一体。蓝天丽日,白塔红墙,古都风貌,再现眼前。很遗憾,在我们这个家族里,没有继承祖业学医问药的,妈妈说现在药店里也没有当年的认识的小伙计了,可是我还是很喜欢进这个药店,看现在的小伙计抓药,闻中药的味道。

随着我们长大,时代也在进步、变迁,后来我们再回来,就直接坐长途汽车到东直门,然后坐地铁到阜成门了。走过沿街的小商铺,擦着鲁迅博物馆的外墙,七拐八拐走到大楼,再后来有了小表妹,就都喜欢走只能通过一个人宽的百米无名***同,路过小表妹幼儿园的宫门口横三条,直接就到大楼了,觉得大楼离大街近了很多。

毗邻大楼的宫门口二条19号,鲁迅北京旧居,在鲁迅博物馆院儿内,19245月至19268月,鲁迅就住这儿。他在这里完成了他的《华盖集》《华盖集续编》《野草》等文集和《彷徨》《坟》《朝花夕拾》中的部分文章。这里曾一度被荒废,1976年大地震的时候,博物馆的大院子曾是大楼居民搭抗震棚的地方。地震后修缮重建,现在是中央国家机关思想教育基地、北京市爱国主义教育基地,是首批国家一级博物馆。因为就在家门口,一直都没有进去参观过,直到前年冬天,才专程去参观了一下,写下“原来鲁迅离我这么近却那么远”的感慨,说好等海棠花开的时候重访鲁迅故居的愿望至今还没有实现。

从大楼的西北、东北大街上也可以走进大楼,只是我们很少走。在家里的阳台上看出去,是大楼的正北,早年冬天,北空场是冬天烧暖气堆煤的地方,大表哥和小表妹都是就读北面的福绥境小学的。据说到8楼顶上可以看到中国少年儿童活动中心,我没去看过。这栋楼和这栋楼的周围,留下了太多记忆,虽然有的建筑甚至胡同已经消失。

地震以后,外公病逝,外婆依然守着这个家,我大学毕业以后曾经工作了六七年的单位离大楼只有两三站公交,每天上下班眼睛都路过大楼。十几年前,大舅也病逝了,留在大楼里的只剩外婆和大舅妈了,人说“有妈的地方就是家”,外婆的女儿女婿们都会经常回家,我们第三代人陆续参加工作,也时常带着媳妇、女婿回家,外婆还在大楼里见到了4个第四代人,我们仿佛又看到了自己小时候。大楼,我们在这里生根、发芽、开花、结果……

大楼由于年久失修和有重大消防隐患,2004年被列为全市重大安全隐患,西城区政府开始投资排险腾退。20053月,大楼启动腾退,外婆家就此搬离了大楼。随后,福绥境大楼到底该何去何从,引发了社会的关注与思考。幸运的是,2007年底,北京公布首批《北京市近现代历史保护建筑名录》,福绥境大楼名列其中。这是万幸,因为凡是列入名录的建筑不仅不能够拆除,而且外立面不许进行改变。当年齐名的另外两栋“社会主义大厦”,一栋已经爆破,一栋还在居住。

自打外婆家搬离了大楼,我们每次经过阜成门的时候都会不自觉的望望大楼,总觉得家还在那里,坐在阜成门桥头的护国寺小吃店里,点上自己最喜欢吃的小吃,仿佛又回到了家。2012年冬天,91岁的外婆驾鹤西去,大楼就更加成为我们想家的地方。前年冬天,我想外婆了,专门回了一趟大楼,胡同似乎还是那些胡同,东岔儿已经到处是做买卖的违章建筑,大楼虽然没拆,但外观已破败不堪,走进楼里,楼道里漆黑一片,偶尔从单元门门缝里露出幽暗的光线,屋内传来已是租户浓重的外地口音和嘈杂的电视声音,二楼19号的单元门已经用砖砌死了。难怪会有灵异故事,我也感觉瘆得慌,没敢多走,也没敢久留。在***高层林立的北京,这不显山不露水的楼,早没有了当年的威风,不觉让人心中有几分凉意。这大楼虽然列入《北京市近代历史保护建筑名录》,也没见有什么修缮。


一个城市的历史进程,不单应有古代建筑和现代建筑,也应有近代建筑。一个城市只有保留了各个历史时期不同风格的建筑和遗存,才能维系它的历史文化,保持一段完整的历史记忆。对福绥境大楼来说,是资本主义、社会主义还是共产主义最终都不是最重要的,它代表着一个时代的理想,是历史的见证,也是不可复得的。50多年过去了,曾经的大楼,早已湮没于森林般的楼群中,楼内那些为集体生活而精心设计的公共设施,也最终难以抵御家庭为单位的传统生活模式,久已废弃。但那曾经与大楼相伴走过的岁月,那些记录了一个城市、一个国家一路走来的历程,早已成为一种集体记忆,与大楼一起留在了北京人的心中,特别是它已经成为我们对家的念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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