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亲的前半生(长篇连载四)

当初,我父亲被土匪们所去劫的“色”,不仅是因为他生就得浓眉大眼、气宇轩昂,还因为他出口成章的满腹经纶高级文化水平,而类如我父亲这样的文化水准,无疑是那些草寇土匪们所难以具备的。于是,我的父亲就被这伙子土匪们,劫上了梅河口至沈阳中途某个山头上的土匪窝里,做了一个土匪们的师爷。不过,我父亲的这段历史和经过,我并没有曾经从他的口中得知,只是听我的三弟“三鬼子”告诉我听的!所以,父亲这件事情的真假与原委,我现在已经无法考证了。记得作家曹雪芹曾经这样说过:假做真时真亦假,真做假时假也真!权当这就是我父亲人生经历中,一个小小的插曲吧。

让我来设想一下,我老爸当年在土匪窝里大碗喝酒、大块吃肉的那副场景,是不是很像水泊梁山上的那些绿林好汉?巧合的是,《水浒传》里的水泊梁山,正是在我父亲祖上曾经生活过的山东老家。记得我家的三弟弟有一个在北京舞蹈学院读书时的文盲同学,就这样问过他:你看过水许(火浒)吗?里面还有一个李鬼(李逵),手拿两把大爹(大斧)?我现在回想起来,我“爹”的当年,不就是这样的一个“李鬼”、“水许”吗?不知道在山东老家的那些许氏祖辈儿亲戚们当中,是否曾经有过占山为王的绿林豪杰?如果有的话,我父亲当上土匪师爷的经历,应该算得上是一场轮回了。如果没有,那也可以算是他没有辱没了山东好汉的名号!因为,当年在东北落草为寇的那些绿林好汉,多半都是因为被逼无奈才去劫富济贫当土匪的,且多数的土匪武装都曾经与日寇军队英勇战斗过,是东北地区自发的民间抗日队伍之一,曾经给予日本侵略者们以沉重的打击。比如说大家都很熟悉的匪首座山雕,他所领导和指挥的那股威虎山顽匪,后来也被证明曾经是一支抗击过日本鬼子的土匪武装。在那个特殊时期里的民族大义立场上,当年所谓的“土匪”一词并不都是贬义词。

不过,我对于父亲那段时间经历的真正了解,还是从他成功逃婚、逃出土匪窝子,又到达了辽宁沈阳之后。据他的交待材料上显示,他在到达沈阳的那段日子里,正赶上了国少蒋公子经国先生的“三青团”(即国民党的三民主义青年团,类似于现在的共青团组织。但那个时候的国民党三青团,是一支准军事化的青年军武装部队)在招兵买马。我父亲正是在这里,遇见了一位他铭记了一生的女人,她的名字很好听,叫做甘培雪。据我估计,这位甘小姐应该就是我父亲的初恋情人了,要不然他又怎么会对她一直念念不忘呢?这里面肯定是有渊源、有过故事发生的。可能当初就是在这位甘小姐的鼓捣之下,我父亲真的参加了这支由国少组织的国民党青年军部队。据说,我父亲所参加的军队,是国民党东北三青团青年军的207师(这还是我剧组里的一个标准军迷告诉我听的,我没有办法考证),但他有没有上过真正的战场,我是不得而知的。

就在我修撰这篇传记文章的时候,偶然从父亲的一些老照片和文字资料上,发现了一些很有意思的记载。第一是在我父亲原工作单位的鉴定上,看到有父亲曾经在解放军“新五军”、“新六军”、49军、辽西军区、东北军区的部队中,担任过部队文化干事和军官的经历。为此,我专门查阅了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军史。然而,我十分惊讶地发现这些记录,有着非常大错误!因为,所谓的“新五军”、“新六军”,并不是东北解放军的部队番号,而是国民党东北几大王牌主力的番号。如此说来,我父亲应该后来是从国民党三青团青年军正式入伍当兵,后来成为了国民党东北正规军王牌部队中的一员。但这一段经历发生的时间,应该也不是太长,仅仅只是在不久之后,他所在的那支国民党部队,就被势如破竹的四野解放军瓦解而阵前起义、反向倒戈了。当然,也极有可能是父亲所在的那支国民党部队,被四野林帅的解放军部队打败,并成建制地给俘虏了。不管怎样,我的父亲从此就换装穿上了东北人民解放军的军装,成为了四野战斗部队中的一员了。据我所知,这个时间点,应该是在1948年底,或者是1949年初的时候。因为,我偶然在一张父亲的戎装老照片的背面,发现他自己当年所题跋的几排已经很模糊了字迹:“这是我迈向新大陆的开始 !于解放后学习中,摄于郑家屯,1949.2.25日”。照此分析,父亲当年是一个被“解放”了的国民党俘虏兵,他在东北的郑家屯地区,接受了“迈向新大陆”的学习和改造,并在1949年的二月底,加入中国人民解放军部队。然而,他当年曾经参加过国民党三青团青年军,以及国民党东北主力王牌军的那些经历,一直都是他在人生仕途上,永远都无法抹去的历史污点。所以,他后来一直在各种政治运动中,不停地书写着他的历史交待材料。然而,正是他当年写下的那些自我交待材料,才使我能够比较完整地了解他传奇的一生。不知道在这个时候,那位性感漂亮(这是我猜想的,如果那位甘培雪小姐长得不够漂亮的话,是不太可能入进我父亲那挑剔无比的法眼)的甘小姐后来究竟是战死了,还是逃亡了呢?反正,她从此在我父亲的人间视野中凭空消失了!她与我父亲自此完全失去了联系,再无下文了。我当然也无法知道这位甘小姐最后的去向,也不知道她如今是否还活在人间?如果我现在还能寻得见她的话,真希望能有机会替代我的父亲,去探望她老人家一下,甜甜蜜蜜地叫她一声甘妈。

父亲在1949年的建国之前就参加了中国人民解放军的经历,使他成为了一位建立新中国的功臣。所以,他晚年从医生的工作岗位上退下来时,是定位为离休老干部。当年,像我父亲这样的高级知识分子,在解放军部队官兵们普遍的低文化素质面前,显得是鹤立鸡群,十分突出。很自然,他很快就被上级委任为了解放军部队里的文化教员和文化干事,有一段时间,还因为他会说日语,担任了日本反战同盟军的日籍解放军战士们的专职日语翻译。我在他相册里的那些老照片中,看见过他与一些穿着中国人民解放军军服的日本军人合影。据说,其中有一个日本人跟我爸爸的关系很好,爸爸还告诉我说,那个日本籍解放军战士的名字叫做芦田弘,是毕业于日本东京都早稻田大学的高材生,绝对算得上是一位日籍友人中的高级知识分子,曾经为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,建立过别样的功勋!我还记得,大约是在上世纪八零年代的末期,我的父亲还曾经试图通过有关的外交渠道,去日本寻找过他的这位老战友芦田桑,却因为时代的限制,最后无果而终。

我父亲从一个国民党的俘虏兵,成长为中国人民解放军的一员之后,因解放军部队对高级军医的急切需要,被上级领导选派前往了哈尔滨医科大学去学医。这个组织上的安排,似乎是正中了我父亲的下怀。前面说过,在我小姑姑因罹患白喉病无药可救,最终死在了我父亲面前的时候,他就立志要学医了,但他都一直都没有这样的机会。如今机会终于来了,而且还是上级领导派他去学医的,我想他肯定是乐不可支、喜出望外!所以,他高高兴兴地赴向冰城哈尔滨了。

我知道,我父亲在哈尔滨学医的那段时间, 是他一生中最惬意、最愉快的时光。那个时候,他已经是野战部队里(中国人民解放军第四野战军某部),级别很高的文化教员了,除了有不菲的职务津贴,还享受着军队供给制下的吃穿住和日常用度的免费福利。可能是因为国家当时正亟需研究日本侵略军所遗留下来的那些“七三一”细菌资料,我父亲被选派进入了医科大里的检验检疫学科,成为了一名专攻于细菌研究的军医学员。

我小时候,曾经听父亲讲过一些他在哈尔滨时发生过的故事,知道他当时是住在哈尔滨南岗区的喇嘛台附近。可惜,我一直都没有机会去过冰城哈尔滨,直到今年的六月间,因带着哈佛钢琴家托尼去哈尔滨大剧院演出,才第一次踏上了这块父亲曾经学习和工作过的土地。然而,素有小俄罗斯之称的冰城哈尔滨虽美,我却没有时间前往父亲生前住过和工作、学习过的那些地方去看一下,很是遗憾!只能留待于下一次有机会,来到这座美丽冰城哈尔滨的时候,再去寻访一下父亲往昔的足印吧!

父亲在哈医大学习医学的时候,不知怎么突然对音乐产生了非常浓厚的兴趣?据我猜想,这是与哈尔滨和俄罗斯的距离很近,又有许多的俄国艺术家们生活在这里有关。我不知道父亲的音乐细胞究竟是传承了许家哪一代祖宗的艺术基因?不过,有一个小细节倒是很值得回味的。那还是在东北解放军攻打四平的时候,有一位四野著名的战将肖将军(真实姓名在此省略),带着他的指挥部就驻扎我父亲的家里。那个时候,距我父亲离家出走,已经有很长的一阵子了。有一天,他那还是半大孩子的老弟弟(我叫他老叔或者四叔)不知为何,偷偷将父亲未能带走的一把产自十七、八世纪意大利的古董小提琴拿出来显摆,“恰巧”又被肖将军本人给看到了。于是,很识货、很有艺术品味的肖将军,就从我的老叔手里,将这把意大利的名琴“借”去“拉拉”。然而,随着后来肖将军的部队向前线开拔,这把名贵的小提琴就再也不知所踪了。我听父亲说过,他的这把小提琴,是奶奶的陪嫁之一,好像琴盒上的外文字母是以大写的字母A打头。为了修撰这篇文章,我还特别向我还尚健在的老叔求证,他说我父亲少年时的兴趣爱好很广泛,喜欢溜冰、滑雪、唱歌、摄影还有鼓捣各种乐器,那把意大利小提琴,就是他从外面买回来的。但这个说法,似乎又与我父亲的说法相左,我不知道应该相信哪一个。但是我想,即便我父亲是一个大户人家里的阔少爷,他应该也没有那么多的现钱,去买下一把如此名贵的意大利名琴吧?后来,我还专门查询了一下,十七、八世纪时意大利生产的小提琴,都是由意大利的制琴名家们,纯手工制作的高档艺术品乐器。这个时间段的意大利名琴,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艺术瑰宝,放在任何时候都是天价的古董艺术品。而我父亲所记得的,那把有着字母A的意大利名琴就更不得了啦,极有可能是十七世纪时,意大利著名的小提琴制作大师“安东尼奥.斯特拉地瓦利”的作品之一,属于小提琴中的稀世珍宝。若果真如此的话,那老许家当初痛失此宝琴,可真的是亏大发了。当然,因为事隔多年,有一些细枝末节的历史东东,现在我已经无从考究了。但是,我还是从这一件事上总结出几条十分重要的信息,而且都是弥足轻重的信息!一是由此可见我奶奶娘家的真实身份,应该就是俄罗斯人。若她的娘家并非俄籍的人士,是不太可能用这么一把名贵的西洋乐器当成了女儿陪嫁的。而且,在那个年代的中国人家里,别说是拥有意大利名贵的古董西洋乐器了,就是对于西洋乐本身,也是两眼一抹黑,可以说完全不懂的。二是我的奶奶能把她的珍贵陪嫁乐器传给了我的父亲,足以说明我父亲从小就接受过古典音乐的启蒙与熏陶。三是当年的解放军,也不都是些没文化的文盲土包子,他们的高级将领很有艺术细胞和眼光(所以,他们才能打败了号称八百万军队的蒋家王朝)。四是当年的子弟兵们,并不是真的不拿老百姓的一针一线,而是要看拿的是什么东西?针头线脑的那些不值价东东,是入不了他们的法眼,三大纪律和八项注意在那个战争年代里,可能也就是唱唱而已,咱就呵呵吧!当然,我现在已经无法可惜和心疼那把意大利的名琴了,只是由此说明,我父亲是从小就受到过音乐艺术的教育而已,应该不是一时兴起的玩票。

在哈尔滨浓郁的俄罗斯艺术氛围中,我父亲拜在了一位著名的俄罗斯女高音歌唱家、声乐教育家阿洽伊拉老师的门下学习歌唱。我专门查询过这位近代的俄罗斯音乐教育家,不但是确有其人,而且她的名气还很大,现在在百度上的中文译名为“阿洽依”。大约经过了三四年的不间断音乐学习,我父亲终于成为了一个很出色的男高音歌唱家,他一生都只会用俄罗斯的面罩发声法来演唱,而不是我和我兄长在音乐学院里学习的意大利美声唱法。不过,我父亲的音色优美、声音宏亮、音域宽广,是一位非常难得的中国男高音歌唱家(这个评价并不是我说的,而是一位我父亲结识过的四川音乐学院声乐教授,侯慎修先生亲口告诉我的,巧合的是,侯教授还在我的母校川音教授过我的声乐老师段小毅先生和我。除此之外,当年的观众和媒体也是一致公认我的父亲,是一位男高音歌唱家,并非是我的夸大其词)。据说,我父亲在这个时期里,还曾经以非常优异的专业成绩,成功考入了中央音乐学院和中央歌剧院学习和工作的机会,但都被他自己主动放弃了。我曾就这个问题问过我的父亲,究竟是什么原因?他的解释是舍不得他在上世纪五零年代初的时候,就已经拿着的八十多元的高薪待遇了,才选择放弃当一名歌唱家的。其实,我觉得他应该是因为不愿意放弃了他在小妹妹因病过世的时候,所立下的那个要从医救人的远大志向!

大约是在1952底或者是1953年的上半年间,我父亲在哈医大的学习结束了。这个时候的他,不但已经医成艺精,而且逾发的风流倜傥了!他总是喜欢穿双排扣的俄式西装,也吃惯了俄罗斯的黑列巴(面包)、红肠和格瓦斯(汽水),只是从没学会俄国人式的伏特加豪饮。后来,他以一名解放军高级军医的身份回到了部队里,并在1953年年中时的某个时候,随着所在的野战军部队,开拔至中朝边境旁,时刻准备换成中国人民志愿军的军装入朝作战。父亲当年的这个经历,可以说是吓出了我一身的冷汗!让我感到非常后怕的是,若是当年父亲真的入朝作战的话,恐怕是凶多吉少了!至少,我和我兄弟们的生命轨迹,肯定是将完全被改变了。幸运的是,就在我父亲所在部队即将候命开拔朝鲜前线的关键时刻,旷日持久的朝鲜战争终于结束了,他也因此不用去身经枪林弹雨和战火硝烟的生命考验了!这才有了他后半生的故事开始,也才有了后来我和我兄弟们的诞生和故事。感谢父亲、感谢母亲、感谢命运多舛的人生安排,一切都是天意,一切都是早已经安排好了的命运结果,无解也无改。

父亲还告诉我说,当年,由于朝鲜战争的结束,他所在的野战军作战部队接到的最高命令是:就地脱下军装,全体转业,成建制地组成军垦建设单位,集体前往荒无人烟的北大荒去开垦荒原!到此,我父亲的戎马生涯正式结束了,他又重新做回一个普通的老百姓,而且是一个高工资待遇的老百姓。

于是,我的父亲彻底放下了枪,随着被集体转业到地方的四野军垦团,向着那荒无人烟的沼泽地北大荒地区,前进、前进、前进、进……

(未完待续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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