刘荒田(左二)同文友在上海松江“浦江之首”合影
在美期间,读了若干旅美华人作家的作品(包括小说、诗和散文),对一位名叫刘荒田的旧金山作家的散文颇感兴趣。上个月,随“北美华文作家访问团”到江南采风,有缘结识荒田先生,相见恨晚,交谈甚欢。回京不久,得荒田从广东寄来的三本新书,先睹为快,于是便有了这篇读后感。
钱钟书曾对一位“粉丝”说:“假如你吃个鸡蛋觉得味道不错,又何必去见那只下蛋的母鸡呢?”钱老的话要恰当理解。作为英文《中国日报》文教记者,我每次写书评,都必须同作者见面。只有采访到“母鸡”,了解该“鸡”的生存环境与饮食习性,才能更识其“蛋”。假如没有此行同荒田的“零距离”接触,我不会深刻理解其人其文的。
认真阅读了荒田的三本散文集,包括《相当愉快地度日如年》《寂寞的基座》和《你的岁月,我的故事》。我认为:荒田是一位真正意义上的作家,一位很有才气的散文随笔大家。写过几部畅销小说的王朔曾发酷评:只有写小说才配自称“作家”。若说某人独以散文随笔见长,则觉得此人没根基,起码和文学无关。以文体来框定作家,真是无知无畏。2016年的诺贝尔文学奖颁给了美国传奇民谣歌手鲍勃·迪伦,获奖理由是:用美国传统歌曲创造了新的诗意表达。歌词尚能如此,况散文随笔乎?
表面看来,散文的门槛较低,人皆可入。然而,真正能把散文写好,写得像《古文观止》那么好,像汪曾祺、刘荒田的某些名篇那么好,还是很不容易的。我本人喜欢读点散文,写点散文。然而,同荒田的散文比较,我的习作未免显得粗糙,幸好我的写作主要是自娱自乐。
荒田的两篇散文,《神游市场街》和《唐人街风情(二帖)》,可谓典型的移民文学作品。作者以新移民独有的目光,扫描了旧金山这座移民城市的主要街道;以幽默精细的笔法,勾勒出异国他乡(或曰“第二故乡”)的奇特风情,宛如一幅大洋彼岸的“浮世绘”。三教九流,五光十色,给荒田最强烈的感觉却是:孤独。“万人如海一身藏”,好生孤独。
荒田散文的基调就是:体察生活,开掘人性,从平淡中寻求趣味。荒田说:人性基本上是相似的,价值观大抵是近似的。对爱的追求,对弱小的悲悯,对自由的渴望,对尊严的维护,对快乐的向往,对痛苦的躲避,对权位的恋栈,同情心,虚荣心,妒忌心,食欲,性冲动,乡愁,如此种种,一如从0到9的10个阿拉伯数字,组装出“工具”的世界。有限的“人性”元素,合成出无数性格各异的生命个体,衍生无数故事。
作为写书评者,我非常注重作家的文笔。作家的文笔就是他/她的“颜值”。荒田的“颜值”很高。除了善于捕捉生动的细节,此公对汉字的语感令人叫绝。荒田的散文语言是真正的文学语言:简约,生动,有韵味,有嚼头。如同岭南荔枝,鲜极美极;恰似加州红酒,醇厚芳香。
且看荒田如何描写城市暮色:“暮色,和时间比赛似的,抢先吞没飘着各色旗帜的楼顶上方,再俯身占据人行道和不开灯的窗户。十字街头的交通灯呼应着店铺透出的灯光。恍惚间,街道成了被倾进大量浓黑颜料的水缸,把匆忙的行人变为神秘的幢幢黑影……”
如何描写雨中公园:“无端牵挂起此际的公园来,如果不是不期而至的雨,我将走过那浓绿掩映的所在。凤凰树着花才几天,红得纯粹,浓冽,像决绝地赴死,这下子一定满地落红,花岗岩石板铺就的花径是怎样的凌乱?紫荆花似乎能躲过雨劫,从这里望去,隐约看到大街旁枝头零星的艳紫……”
某君尝试将荒田散文译成英文。我读了一遍,觉得勇气可嘉,只是译文仅“传其意而未传其神”也。有道是:美文不可译。科技的东西,法律的东西,中英文比较对应,甚至机器都可翻译之。文学翻译,特别是诗和散文的翻译,难度极大,几不可为。即使硬着头皮翻译出来,也失去原汁原味。华文文学要真正走向世界,尚待时日。等到“老外”都争先恐后学习中文、品读中文原著之日,华文文学走向世界自然就水到渠成了。
【2018年11月8日,北京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