青春小鸟一去不复返

    我上大学之前的18年都是在海滨城市大连度过的。在那里,我上了小学,又上了中学,一步步长大成人,最后在1964年考入吉林大学离开家乡直至今日。(其间回过大连N次。)论时间,我在北京已度过33年,但仍然算不上北京人;论基因,我永远是一个大连人,身上永远有一股“海蛎子味”。

海边18年,我从混沌的童年,走入略微开窍的少年,又走入半生不熟的青年。这个阶段,父母固然给了我潜移默化的影响,但给我决定性影响的则是老师和书籍。所以,我一辈子感谢老师,一辈子感谢书籍。没有老师的指点和书籍的启迪,我将是顽石一块。

难得有闲,忽然想起18岁以前发生在大连的一些趣事,颇有些幸福感。幸福本身是幸福,苦难过滤之后余下的也都成了幸福。在别人看来,这些“趣事”不过是些“琐事”而已。但敝帚自珍,我还是要把这些趣事记录下来,将幸福珍藏起来。后之览者,亦将有感于斯文。

上学前(1946-1952)

我生于1946年。上头有三个姐姐,我是家中第一个男孩子,小名叫“大宝”,老于家的大宝贝之谓也。父母可能有点重男轻女,所以我小时候着实享了一点福,想吃啥吃啥,把三个姐姐馋得要命。其实也谈不上什么高级食品,不过是些切糕、焖子、肉烧饼、糖葫芦之类零食。但有一点可以肯定:绝对“绿色环保”。

我家住在沙河口区车家村一个平民区,街坊邻居干什么的都有:木匠,铁匠,泥瓦匠;卖菜的,卖鱼的,卖烧饼的;裁衣服的,修钟表的,还有专门挑水送水的; 但绝大多数是产业工人。我父亲一直在大连化学物理研究所的修配厂上班,是8级钳工,每月工资90元。

我小时候除了玩就是玩:捉蚂蚱,扑蜻蜓,藏猫猫,过家家……除了三个姐姐,我的玩伴还有王作全和车桂兰。那年月大多数家庭都是多子女,基本采取“放养”,不可能送孩子上钢琴班、舞蹈班或书法班,也从不去考虑“从娃娃抓起”、“不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”之类问题。

上学前,父亲曾带我回过一次山东老家潍坊。好像坐了好长时间海船,又换乘破旧的长途汽车,中途还抛了锚不得不寄宿一家小旅店,太具体的情节想不起来了。总之,我的童年生活是比较闭塞的,但同时也是自由的,就像一只没戴项圈的小狗,在草地上跑来跑去,无忧无虑。

上小学(1952-1958)

1952年夏,车家村小学的老师到我家这片居民区招生,年满7岁的男孩女孩均可报名。我当时只有6岁,看到王作全和车桂兰都报了名,急得火烧火燎,哭着闹着让父母替我报名。站在一旁的窦玉阵老师看到我如此“求学心切”,也就破例将我收下。

开学那天,我们三个小伙伴由父母陪同来到小学校内。这次总共招了100多个孩子,分成三个班:一班胸系红布条,二班胸系蓝布条,三班胸系黑布条。我们仨全在三班,班主任是窦老师。

刚学写字时我确实像只“菜鸟”,握着铅笔像握擀面杖,一个方块字写满一页,怎么也塞不进那个小方格子里。在姐姐耐心启发下,最后总算能一个方格写一个字了。之所以这么费劲,一方面是我笨,另方面也是繁体字笔画太多,一年级小学生有点招架不住。

我的贵同学王作全也不比我强多少,在课堂念课文竟把“乌黑的大眼睛”念成“鸟黑的大眼睛”,逗得全班哄堂大笑;有一次放学,硬要带我到电影院去看新片,说是一张票“只跟一人”,其实是“只限一人”,害得我陪他白跑一趟。

车桂兰比我们俩都强,除了学习好,还听老师话,在班里挺合群。期末,老师在她的“品行鉴定”上表扬她“能和班内同学打成一片”,她竟吓哭了,对我说:“我从来没和同学打过架啊!”

整个小学期间,我的求知欲还是挺旺盛的。一年级读“小人书”,二年级读童话,三年级读民间故事,四年级开始读“大部头”。记得我读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是《说唐》,第二部是《吕梁英雄传》。书给我带来无穷的乐趣。我的姐夫们知道我爱啃书本,争相奉送,使我读了不少厚厚的小说。说来也怪,当年读得津津有味的那些“精品”,如今再翻看,竟味同嚼蜡。

在一年级时,因为窦老师喜欢我,就指定我当班长。后来上了二年级和三年级,班主任都是年轻女教师,也都喜欢我,我也就接着干了下去。到了四年级,班主任换成一位黑脸的中年女教师,对我的班长工作很不满意,不到一年就将我“免职”,由车桂兰继任,一直干到六年级。

其实这位老师并不了解我家的困境:全家八口,只靠父亲一人挣钱养家,日子过得十分艰难。小时候极少吃到水果,所谓“水果”就是黄瓜和绿萝卜。每天晚上,我和父母姐姐都要糊火柴盒直到深夜,挣点小钱换点米面。另外,我还要挑水,扫地,帮父亲到煤场买煤,帮母亲拉风箱做饭。累得筋疲力尽,哪还有时间“从政”?所以免了也好。

小学六年像夏日闪电一样消逝。1958年9月,我从车家村小学进入大连第三中学,王作全和车桂兰进入大连第五中学,彼此见面的机会渐渐少了,各自又有了新的朋友。王作全读完中学后报名参军,长期驻扎海岛。车桂兰在初二时不幸染上白血病,一朵娇嫩的小花令人十分惋惜地凋零了。

上初中(1958-1961)

在我数以千计的藏书中,有一本薄薄的小册子令我特别珍惜,这就是我的母校大连第三中学在1959年内部出版的《文艺创作选》,里面选入我的短诗《这是新建工厂冒的烟》。作为初一新生,其稚嫩之作能和学兄学姐的大作比肩而立,想不骄傲都不容易。语文老师石云德事后告诉我,这首短诗本已扔进废纸篓,但很快又被捡了回来,复议后决定入选。多么惊险的一幕啊!

我在初一时结识了一位高一的学兄,名叫郭东斌,家住菜市场,父母开杂货铺。我曾到他家去玩,很羡慕他竟有自己的小书房,书架上摆放着几排书,墙上还贴着座右铭:书山有路勤为径,学海无涯苦作舟。郭东斌学的俄语,甚至可以用俄语同一个苏联女孩通信。他后来考上辽宁师范学院中文系,毕业后分配到大连日报社当记者,一直干到总编辑的位置。

必须承认,大连第三中学的教学质量一般。但“勤工俭学”搞得好,校办水玻璃厂的产品销往各地。我在三中的最大收获就是养成了爱劳动的习惯,什么拉小车、抬大筐之类的体力活全都能干。初二放暑假,我和几个傻小子在铁路货场找到一个帮人拉车运货的苦力活,能挣点钱,还能吃饱饭。当时正值“三年饥荒”,大连人一个个饿得嗷嗷叫,能填饱肚子就是最大的幸福。

我幸福得都不想上学了,开学好几天了也不去上课。一天中午,我和这几个傻小子正靠在货场的麻袋堆上晒太阳,一个办事员模样的中年男子骑着自行车路过,停下来对我们大声喊:“小家伙,你们就打算这样混下去吗?赶快回学校给我念书去!”骑车人的话让我猛醒,第二天我就返回学校。拉车一个来月,挣了28元零几毛。我将整数交给母亲,余下几毛零钱买了一个纸文具盒和一本《鲁迅小说集》,算是对自己第一次独立挣钱的奖励。

初三毕业在即,面临两个选择:可以考高中,将来接着考大学;也可以考技校,两年毕业即可挣钱。父母希望我考技校,我却不大情愿。一天傍晚,我们全家正在门前纳凉,语文教研组的于俊君老师飘然而至,原来她听说我想报技校,便从学校急急忙忙赶来,力劝我的父母重新考虑。结果是,她的一番话改变了我的人生走向。她的爱心,她的靓影,我将永远铭记。

上高中(1961-1964)

天助笨鸟,我竟轻轻松松地考上了市重点中学——大连二十高中。“二十高”位于中山区世纪街,二层灰色建筑,师资力量极强。唯一的缺点就是离我家太远,上学的路上要用去一个小时。刚入学时,学校试行“文理分科”,设六个理科班和两个文科班。我所在的一年八班是文科班。

感谢我的语文老师徐宝花,将我引进神圣的文学殿堂,拜谒古今中外的大师,从其不朽的作品中吸取甘露,茁壮成长。在徐老师的耳提面命、循循善诱下,我的写作水平得到飞跃提高,作文经常在班内宣讲。其他被宣讲的还有辛荣华、王振斌和高培选。

我放学后经常去的地方是大连图书馆,在那里看书一直到闭馆方才乘电车回家。当时的我,就像闯进菜地里的牛犊一样,见什么啃什么。在古典文学方面,主要读《古文观止》和《中华活页文选》;在现当代文学方面,主要读鲁迅的小说和杂文,郭沫若和老舍的话剧,杨朔、秦牧和刘白羽的散文,还有赵树理的小说;在外国文学方面,主要读莎士比亚、莫泊桑和契诃夫。我的涉猎面不宽,但是读得比较认真,而且做读书笔记。

英语老师李玉堂是典型的美男子,讲课时神采飞扬,张弛有度,就好像在指挥一场交响乐,我们都被他的魅力迷住了。当时国内学英语的不多,人们对英语普遍有一种好奇。我们学会的第一个英文句子是:We love our country. 我和王振斌琢磨了半天也没搞清楚,为什么英语中的“我们”和“我们的”是写法完全不同的两个单词?

从高二起,我开始“偏科”,数理化学习成绩明显下降。感谢这几门课的老师对我的理解和宽容,让我最后都能及格。确实,我太喜欢文科了。我当时主编校刊《垦殖者》,每期都有我的文章,吸引了不少同学,包括女生。但当时男女同学的关系不像现在这么开放,即便接触也都比较拘谨,不敢越雷池一步。

高中三年,我的世界观似乎形成,但又模模糊糊。在我脑子里,装着党和领袖的教诲,装着中外名人的格言,还装着普通百姓(包括我的父母)说的大实话。我出身工人家庭,从小就有改变命运的渴望,重朋友,讲义气,嫉恶如仇,宁折不弯。这些都应当肯定。同来自知识分子家庭的同学相比,我还缺少一点视野,缺少一点底蕴,缺少一点雅量。

快毕业时,大家都在紧张地准备高考,突然刮起一股“弃考务农”风。年轻人头脑容易发热,不假思索就做出了“革命”的选择。辛荣华就是其中之一。我当时的觉悟比较低,一心想当作家,不想弃考务农,最后勉强接受了“一颗红心,两手准备”的口号。

1964年夏,全国统一高考结束之后,所有考生都在家等待发榜,我也不例外。日子过得很慢,一个“不确定”的阴影在脑海里盘旋。发榜那天终于到了,我等了整整一天也没得到任何音信,一种不祥的感觉袭上心头。第二天上午,母亲让我到挺远的一家粮店去买大米。一路上,我心神不定,无精打采。我在想:万一我落榜,是下乡务农呢,还是到工厂上班?

午饭前回到家,还没等喘口气,坐在里屋的二姐就对我喊:“录取书来了。”我接过一看:吉林大学外文系录取了我。我呆了。虽然没像“范进中举”那样喜极而癫,但脑子里一片空白。二姐告诉我:母亲听到消息,已经到三姐那里筹集路费去了。二姐答应送我一个大柳条包,能将我所有的书和衣物纳入其中。

出发的日子到了。我和“二十高”另外两名考入“吉大”的同学在大连火车站会合,准备上车。第一次到外地闯荡,有点兴奋,有点紧张,然而更多的是对未来的向往。再见,我生活了18年的大连!再见,生我养我的父母!再见,恩重如山的老师!虽然我依然青涩,羽翼未丰,但还是放我“单飞“吧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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于文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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