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小序】
[1-1] 不想陷入往事的回忆之中,但也不愿忘得一干二净。生命之树飘下来的落叶,不再鲜绿,不再娇嫩,但叶面平展,叶色浓重:金黄,土褐,火红……拾几片珍藏起来,毕竟吸纳过春天的气息,聆听过夏夜的雷鸣……
[1-2] 曾写过一篇《往事如云》,回顾了1964年至1979年的经历。平凡之人,记琐碎之事,有必要再写下去吗?俄国作家契诃夫说过:有***,也有小狗;可是小狗不应该因为有***的存在而慌乱不安。所有的狗都应该叫,就按上帝给它的嗓子叫好了。
【重返吉林大学】
[2-1] 公元1979年2月,妻和我告别齐齐哈尔师范学院,将大女儿安置在哈尔滨姥姥家,把小女儿寄放在大连爷爷奶奶那里,然后乘车北上,重返母校吉林大学进修。一出长春火车站,寒气扑面而来。眼前的景色熟悉而又陌生:宽阔的斯大林大街,挺立着一排排高大的杨树,枝条简约,宛如一幅幅黑白版画……
[2-2] 世界真小。同学分别九年,再次成为同窗,挤在一间宿舍,睡上下铺,到食堂排队打饭。九年光阴,说长不长,说短也不算短。风霜雨雪,日日为稻粱谋;养儿育女,个个面有菜色。混迹于青春亮丽的新一代大学生中间,真有点自惭形秽。想当初我们刚上大学时,也曾这般风光过,佩戴着白底红字的校徽,有一种“天之骄子”的感觉。刚念两年,“***”骤起,师生反目,教学中断,校园内外,一片狼籍。毕业参加工作,方感力不从心。拼搏数年,羽翼渐丰,基本胜任工作。然而,知识分子在事业上总是不安于现状。“鱼在泥塘终觉浅,直下江河去求知。”
[2-3] 母校对我们进修班十分重视,指派一名老教授和一名外籍教师授课。外教名叫辛普森,新西兰人,年纪四十上下,脑门油亮,蓄一朵美丽的***子。辛普森曾留学英国,演必称欧美,对中国颇瞧不起,讲起中国人的丑陋眉飞色舞。有一次我问他:新西兰的南岛和北岛之间是否有大桥相连?他眨了眨眼,略显尴尬。不管怎样,辛普森讲课确实非常认真,吐词清楚,板书漂亮,知识面宽,时而还来点小幽默。第一次听外教讲课,我们都挺激动,聚精会神,不漏掉一词一句。
[2-4] 寒冬终于过去,暖春终于到来:窗外飘来一阵阵花香,林间传来一声声鸟叫。晚自习结束之后,妻和我月下散步,又来到文科楼旁边的“鸳鸯角”,重温当年谈恋爱时的浪漫情调。还是那条小路,还是那堆乱石,还是那行垂柳,还是那片丁香……啊,青春的岁月像闪电一样消逝了,我们已经不再年轻了。
[2-5] 老同学母校重聚首,本是人生一大快事,可彼此之间总有一层隔膜。“***”虽然已经结束,当年的“鸡争鹅斗”仍耿耿于怀。事过境迁,裂痕犹在,要“相逢一笑泯恩仇”,谈何容易!妻和我在进修班里成绩优秀,外语系领导希望我们能双双留校任教,我们却不想在此久留。
[2-6] 挚友李长群从北京寄来一信,字字千金,给我带来新的希望。我和长群于1970年相识,那时我在杜尔伯特县革委会宣传部当新闻干事,给《嫩江日报》写稿,长群在“嫩报”当编辑。我们是同龄人,志趣相同,无所不谈。1972年夏,妻和我调到齐齐哈尔师范学院,曾几次去长群家串门。我们都不甘心在齐齐哈尔这个“大屯子”里过一辈子,养精蓄锐,等待“跳槽”。1978年,机会到了,我们立刻抓住,长群考入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新闻系,妻和我回吉大进修。这次长群来信,告诉我一条重要信息:社科院研究生院有个“英语新闻写作专业”,特别适合我,千万不要错过。
[2-7] 1964年考大学,我的第一志愿是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系,没被录取。这次我又报考社科院研究生院新闻系,有把握吗?我心里没底。恰好同学李君也报考该系,于是我们一起准备。遗憾的是,李君求胜心切,初试不利,痛失良机。我初试发挥较好,不久便收到复试通知。北京方面委托长春市教育局监考,整个省城就我一人。答完考卷,浑身轻松,像关了几个月才放出来的大灰狗,一路吹着口哨返回吉大。
[2-8] 1979年9月18日,妻和我在长春火车站依依话别。自1964年起,我们始终在一起,磨打滚爬,患难与共。而今我独自赴京“读研”,一家四口将分居四个城市。天下事很难两全,舍“鱼”而求“熊掌”吧。说实话,妻的智商丝毫不比我低,在进修班里成绩一直名列前茅,辛普森曾多次表扬。然而,为了我的事业,为了两个女儿的成长,为了不给两家父母继续增加负担,妻放弃“考研”,留在吉大,两副重担一肩挑,免去我后顾之忧。何等无私的奉献精神啊!
【苦读研究生院】
[3-1] 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火车,于次日上午到达北京,那天正好是我33岁生日。将托运的行李交给“新生接待站”,我独自一人步行去研究生院。一路上心情舒畅,脚步轻快,天空那么蓝,北京那么大。走过雄伟的建国门立交桥,走过巍峨的国际公寓楼群,走过幽静的外国驻华使馆区,最后来到金台西路2号(人民日报新址)。大院内正在挖沟,修路,栽树,种草。我们新闻系新生的宿舍和教室均在17楼,是一栋50年代的三层灰楼。在吉大,一间寝室住12人;在这里,一间寝室只住4人。研究生和进修生的待遇就是不一样。到人民日报食堂吃饭,见到李长群和他的同学,一个个春风满面。当时的社会风气很正,尊重知识,尊重人才,读研究生是一件非常光彩的事情。
[3-2] 新闻系刚刚招收两批学员:长群他们是78级,号称“黄埔一期”;我们是79级,按顺序为“黄埔二期”。同学之间年龄悬殊,最小26岁,最大40岁,“***”期间耽误的人才全都汇集于此。我们班共有17名同学,3女14男,北京人居多,东北人就我一个。新闻系藏龙卧虎,各怀绝技,相互切磋,再攀高峰。
[3-3] 我们的主讲教师是美国记者朱迪小姐,体态丰满,动作轻盈,充满朝气。朱迪如此热爱中国,不久便觅到一位“黄埔一期”为夫,同中国结下不解之缘。我们从朱迪那里学到许多新闻理念和写作技巧,包括:客观报道,注重事实,讲真话,不讲假话,杜绝陈词滥调,少用乃至不用“形容词”,等等。假日,朱迪邀请全班到她下榻的友谊宾馆去玩,招待我们可口可乐、面包和哈密瓜……
[3-4] 从省城到京城,眼界大开,阅读了许多“内部资料”,聆听了许多精彩的讲座和报告。讲演者有新华社和人民日报的老一辈新闻工作者,有学术界的权威和英语界的泰斗,还有来自西方国家的名作家、名记者、名教授……我们如坐春风,如沐春雨,贪婪地吸纳着各种“奇谈怪论”。来京之前,可谓孤陋寡闻,见过的最大“名人”是大连那位写《高玉宝》的高玉宝。现在接触的名人可谓多矣,神秘感逐渐消失。在研究生院,新闻系思想最活跃,一切陈腐的观念均被打得粉碎,一切新鲜的见解都能激起回响。我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“思想解放”的痛快。
[3-5] 夫妻两地分居的滋味是很难受的。当时没有手机,打长途电话也不方便,只能“鱼雁传书”。寒假,暑假,长春,北京,鹊桥相会,大“旱”大“涝”。虽然每月工资照发,但区区56元,只能节衣缩食。学习劳累一天,晚饭后和同学在人民日报院内散步,高谈阔论,旁若无人。星期日,北京同学回家,外地同学则各寻其乐。我选择“骑自行车游北京”:沿着两侧种着庄稼的公路,向西,再向西……
【进入中国日报】
[4-1] 1981年3月,新闻系课堂教学告一段落,实习开始。我班大部分同学去新华社,只有四人(包括我)到中国日报。那时的中国日报正在筹备创刊,连自己的办公楼都没有,“寄”人民日报之“篱下”。整个报社同心同德,生机勃勃,笑声朗朗。我被分配到文教部实习,非常高兴。念中学时,我就偏爱文科,如今能有这样一个机会,正合我意。文教部十几个人,尽管背景不同,性格不同,但大目标一致:都愿意为创办新中国第一份英文日报贡献力量。实习半年,我学到了许多东西。
[4-2] 实习期间采访的第一位名人是著名作家老舍的遗孀、花鸟画家胡絜青。在东城区灯市口西街丰富胡同19号的丹柿小院,年逾七十的胡絜青老人,在女儿舒济和儿子舒乙的陪伴下,认真地回答了我这个实习生提出的所有问题。儒雅,谦和,书香门第,大家风范……老舍的家人给我留下了十分美好的印象。通过采访,我对老舍的文风和人格有了更深的理解。回到报社,很快将纪念老舍的文章写好,配上叶浅予当年为老舍画的栩栩如生的速写,发表在1981年4月10日的《中国日报》试刊第五版。有了这次采访“垫底”,下面再采访别的名人(包括京剧大师袁世海和语言学家赵元任),我就从容多了。
[4-3] 实习期间发生的一件小事,让我很长时间挥之不去。我到中央电视台采访某栏目主持人贾女士,贾年轻俊秀,口齿伶俐,采访在愉快的气氛中进行。快结束时,我问贾还有什么补充,贾强调不要在文章中提她是“英籍华人”,我说“可以”。当晚,我将写完的稿件交给报社特聘专家、美籍华人尤女士修改润色,尤坚持要我点明贾的“真实身份”。我告诉她:贾不同意。尤问:为什么?我说:不为什么。尤说:读者有权知道一切。我再三阻拦,她越发坚持。结果第二天见报,贾女士立刻给报社领导打来电话告我“言而无信”,听说在电话里还哭了。我真是有口难辩。
[4-4] 创刊的日子一天天临近,大家的心情也越来越激动。1981年5月31日上午,报社全体人员在人民日报礼堂开会,庆祝《中国日报》将于6月1日正式创刊。庆祝会后,老的少的又相拥着到礼堂门口合影。群情振奋,也顾不上“梁山泊英雄排座次”,站哪算哪,好在主要领导和外国专家都列在前排。礼堂门前较窄,为了让每一个脑袋都进入镜头,摄影记者们抢占“制高点”,有的甚至上了树。一位穿高跟鞋的澳大利亚专家夫人挡住了身后一位年轻的女记者,女记者急得直叫,善解人意的专家夫人连忙脱下一只高跟鞋,让这位中国同事在镜头下露出幸福的笑脸。这是一个难忘的瞬间,一个美丽的瞬间,一个必将载入新闻史册的永恒瞬间。那天,我见现场挺挤,刚想离开,被同学刘砥中劝住。于是两个“高个子”并排站到一个石台上,在“创刊者”的群体之中留下了自己的身影。
[4-5] 实习结束,我们便开始准备硕士论文,时间为一年。我的论文题目是《对外文艺报道的特写形式》,导师是中国日报副总编辑于友。1982年夏,论文答辩通过。同年9月,我和另外6名新闻研究生前来中国日报社报到,正式成为报社职工。两个月后,妻从吉林大学调来中国日报工作,两个女儿也一道进京。从那时起,妻和我一直为报社工作至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