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篇关于陈砾的短文,在我心中酝酿已久。作为中国日报第三任总编辑,陈砾做了许多“承前启后”的工作,是报社同仁不能忘记的。陈砾的父亲陈布雷是蒋介石的首席秘书,二姐陈琏则是一名赤胆忠心的中共党员,被胡耀邦誉为“女中英豪”。陈砾当年选择“背叛家庭、投身革命”的道路,主要受陈琏的影响。而二十世纪中国社会的大动荡和大变革,则从根本上决定了陈砾的人生历程。
1982年底,陈砾从天津调来中国日报工作,先任副总编,后升总编。在他主持报社工作期间(1986年至1993年),主要干了三件大事:将报社从人民日报院内迁到现在的办公大楼;成功地报道了北京“亚运会”;创办了一系列“子报”。
前两件事,人人说好;第三件事,颇有争议。赞成者认为,创办“子报”可以充分利用报社资源,最后形成一个报业集团;反对者认为,办那么多“子报”,分散了报社的人力和财力,应集中全力办好“大报”。陈砾本人坚决主张办“子报”,认为中国日报不能只是守业,还要开拓,要每年都有“新套套”。我本人从1997年底到现在,一直在为《北京周末》这个“子报”工作,一波三折,冷暖自知。今年,在新一届编委会的重视下,《北京周末》终于面目一新。
在陈砾家中珍藏着两幅墨宝,一幅是乔石写的,一幅是陈立夫写的,国共两党重要人物的手迹悬挂于一室,这个细节暗示了陈砾特殊的家庭背景。陈布雷乃蒋介石的“文胆”,然而他的八个子女中,却有好几位是共产党员,包括陈砾。从上个世纪二十年代开始的两党之间的合合分分、恩恩怨怨,一直持续到本世纪初,方才出现一缕希望之光,真不容易啊。去年是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60周年,已故的陈布雷先生也获得一枚纪念章,这件事让陈的所有亲属感到欣慰。抗战期间,陈布雷任国防最高委员会副秘书长,为蒋介石撰写了许多表达抗战决心的讲话,并支持子侄奔赴抗日前线。
我曾试探性地问过陈砾对自己父亲的看法,他回答得很艰难,亲情和理智在他内心激烈交战。作为一个政治人,陈布雷对蒋介石的“愚忠”显然是逆历史之潮流,最后只能以悲剧结束。然而,作为一个文人,陈布雷才华横溢,“私德”甚佳。周恩来曾这样评说陈布雷:对他的道德文章,我们共产党人钦佩。
1948年隆冬,北平、天津解放前夕,在河北省泊镇姜桥村集结着一批来自“国统区”的进步学生,认真学习党的城市政策,待命进城。这中间就有陈砾,一个不满二十岁的、北京大学哲学系学生。
进城之后,陈砾被分配到天津日报做时事编辑。感谢老一辈新闻工作者的耳提面命,陈砾在新闻业务上突飞猛进,三年之后被评为一级编辑。1953年6月,陈砾被选派赴朝鲜采访停战谈判。他辞别了报社领导和同事,告别了新婚不久的妻子,跨过鸭绿江,踏上朝鲜的土地。短短四个月,他采写了大量消息和通讯,荣立三等功一次。1989年盛夏的一天,我有机会在家里招待美国朋友、《韦纳奇世界》总编辑伍兹先生,陈砾也在,两位“老总”谈得十分投机。陈砾说:“五十年代,中美双方在朝鲜战场刀兵相见;今天,我们在饭桌前频频举杯。这世界变化有多大!”
1962年至1982年,陈砾在天津出版系统担任领导工作。在此期间,中国发生了那场“史无前例”的“文革”,陈砾本人免不了要受到一些“碰撞”。他最敬佩的二姐陈琏,在“文革”中被打成“叛徒”,各种污言秽语朝她脸上泼去,批斗抄家压得她在精神上几近崩溃。终于,在1967年11月19日深夜,外柔内刚的陈琏跳楼自杀,为自己清白的一生划上一个惨烈的句号。
在“改革开放”的大背景下,陈砾来到中国日报,全身心地投入到新的事业之中。每天除了工作还是工作,偶尔同小孙子下下棋,算是放松一下。尽管陈砾当“官”多年,有时脾气挺大,但基本上属于“性情中人”,没有那么多“韬略”和“机关”。经常看见他独自一人在发稿室审读“小样”,眼镜架在脑门上,眼睛贴在版面上,一字字,一行行,看得比校对员还仔细。
1993年,64岁的陈砾不再担任总编辑,脑子里始终绷得紧紧的那根弦一下子松弛下来,心理上怎能承受得了?好在还担任全国政协委员,每年开会、考察用去不少时间。陈砾是个干什么事都特别认真的人,既然当上“委员”,就要干事。我曾看到一份“两会”简报如此形容:陈委员开会做记录的认真劲儿,无人可比。
突然,陈砾生病了,而且一病就是几年。一个如此热爱工作、渴望工作、以工作为最大乐趣的人,却不得不常年卧床,身不由己,怎不叫人扼腕叹息!病中的陈砾,最大的“遗憾”就是有些想法已经无法表达,最大的“不遗憾”是志同道合的老伴一直呵护在身边。作为报社的员工,我们为陈砾祈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