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北京逛书店,发现文学类图书推出很多,值得一读的却寥寥无几。然而,汪曾祺的文集一直畅销,而且会长销下去。原因很简单:汪曾祺的作品很文学。坊间有一句口号:“相看两不厌,唯有汪曾祺。”我手头已有几个版本的汪曾祺文集,上月又购置一套梁由之编选的六卷本《汪曾祺文存》,精美厚实,集纳了汪曾祺作品的全部精华。
汪曾祺(1920-1997)是一位经历曲折、风格独特的当代作家。起步很早,成名很晚,属于“大器晚成型”。汪曾祺的代表作品首推短篇小说,有《受戒》和《大淖记事》为证。在京剧剧本创作方面,一部《沙家浜》天下谁人不知?然而,我本人却更偏爱他的散文。在这篇短文中,我想侧重谈一谈阅读汪曾祺散文之后的一些感受。
汪曾祺的散文内容很杂,包括:亲友印象,民俗民风,吃喝玩乐,草木虫鱼,文史掌故,艺苑趣闻。似乎远离政治,远离主流,闲云野鹤,仙风道骨。但细心的读者会发现:汪曾祺散文的字里行间,充溢着对人的关爱,对美的追求,对俗的陶醉,对字的痴迷。
作家圈里,汪曾祺是公认的美食家。在他的散文中,美食题材占相当大的比重。汪笔下的“美食”,并非燕窝鱼翅、满汉全席之类,而是寻常菜蔬诸如萝卜,苦瓜,豆腐,马铃薯,韭菜花,芝麻酱,等等。然而,汪能把这些家常酒菜写的有滋有味,活色生香,让人仅凭文字即可大快朵颐,一饱口福。汪说:“家常酒菜,一要有点新意,二要省钱,三要省事。偶有客来,酒渴思饮。主人卷袖下厨,一面切葱姜,调作料,一面仍可陪客人聊天,显得从容不迫,若无其事,方有意思。”
汪不但爱吃会吃,而且爱玩会玩。在《北京人的遛鸟》一文,汪对北京“鸟人”和他们的宠物之了解,令人拍案叫绝。汪说:“北京人养的鸟的种类很多。大别起来,可以分为大鸟和小鸟。大鸟主要是画眉和百灵,小鸟主要是红子、黄鸟。”“鸟叫的声色是各色各样的。有的宽亮,有的窄高,有的鸟聪明,一学就会;有的笨,一辈子只能老实巴交地叫那么几声。有的鸟害羞,不肯轻易叫;有的鸟好胜,能不歇气地叫一个多小时!”
在《昆明的花》一文,有一段关于美人蕉的描写,文字美极,形神跃然纸上:“昆明的美人蕉皆极壮大,花也大,浓红如鲜血。红花绿叶,对比鲜明。我曾到郊区一中学去看一个朋友,未遇。学校已经放了暑假,一个人没有,安安静静的,校园的花圃里一大片美人蕉赫然地开着鲜红鲜红的大花。我感到一种特殊的,颜色强烈的寂寞。”
汪曾祺能对美食花鸟做出如此内行专业的描绘,除了对生活精细的观察之外,还得益于他的“读杂书”。汪说,他看杂书所用的时间比看文学作品和评论的要多得多。常看的是有关节令风物民俗的,其次是方志、游记。讲草木虫鱼的书也爱看。讲正经学问的书,只要写得通达而不迂腐就认真地看。另外,书论、画论、笔记之类的书也在他的阅读范围。
谈到文学语言,汪曾祺绝对有自己的特色。汪的语言很怪,拆开来每一句都是平平常常的话,放在一起,就有些味道。这是汪老爷子的高明之处。他对文字是很讲究的,追求本真、简约、鲜活。不堆砌,不卖弄,不花哨。读汪曾祺的散文,如沐春风,如沐春雨,怎是一个“爽”字了得?同作画一样,作文的最高境界也是气韵生动。用词要恰到好处,气盛言宜。整篇文章如行云流水,娓娓道来,前后呼应,形散神聚。时而婉约,时而豪放,时不时来点幽默,来点禅机,来点俚语方言,把魔方一般的汉字推向极致。
请看汪曾祺用文字为芦花写真:“芦花才吐新穗。紫灰色的芦穗,发着银光,软软的,滑溜溜的,像一串丝线。有的地方结了蒲棒,通红的,像一支一支小蜡烛。青浮萍,紫浮萍。长脚蚊子,水蜘蛛。野菱角开着四瓣的小白花。惊起一只青桩(一种水鸟),擦着芦穗,扑鲁鲁飞远了。”
再看汪曾祺用文字为铁凝画像:“铁凝长得不高不矮,不胖不瘦,两腿修长,双足秀美,行步动作都很矫健轻快。假如要用最简练的语言形容铁凝的体态,只有两个最普通的字:挺拔。她面部线条清楚,不是圆乎乎的像一颗大香白杏儿。眉浓而稍直,眼亮而略狭长。不论什么时候都是精精神神,清清爽爽的,好像是刚刚洗了一个澡。”
文学应当多元。作家可以去写“政治散文”,像梁衡那样;也可以去写“文化散文”,像余秋雨那样;也可以去写“好玩的”散文,像汪曾祺那样。我相信,“好玩的”散文未必不受读者青睐,未必速朽。关键在于,写作者要有一颗赤子之心,一双慧眼,一支妙笔。
汪曾祺的作品颇多,绯闻却无,可供茶余饭后的谈资极少。他的三个子女(汪朗/汪明/汪朝)合写了一本书《老头儿汪曾祺》,再现了他们眼中的父亲:寻常文人一个,普普通通一生。读大学没有文凭,当右派只是“一般”。小说散文写过几篇,自称“姥姥不疼舅舅不爱”,偏还有人喜欢。诗酒书画略知三四,居然成了“最后一个士大夫”。六十岁后有点名气,在家人朋友中还是“老头儿”,一个好“老头儿”。点评到位,就以这段话结尾吧。
2018年1月6日,北京