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坛“女神”张爱玲的婚前与婚后

婚 约

(节选自高路《低到尘埃里:张爱玲情事》)

尽管困难重重,胡兰成也一定要把婚离掉。

他太珍惜爱玲了。他知道,照这么不明不白地下去,爱玲早晚会离开他的。像爱玲这般理性女子,仅仅用感情是拴不牢的,只要她的感觉有一点点不好,不管是外界造成的还是来自他们之间的,她都会毫不犹豫地终止两人来往。眼下他们的关系看着还算正常,但全赖于爱玲的顺其自然的意识和得过且过的态度,这种状况最危险,指不定哪天就过不下去了,自然走向破裂。

再者,他俩的情人关系已经被应英娣闹得满城风雨,如果不与应英娣了结,她还会继续闹下去,这个女人气性大,可不是省油的灯。胡兰成极好面子,有时在爱玲那里过夜,早晨离开,爱玲怕惊动住在隔壁的姑姑,叫他把皮鞋提在手中,出门再穿上。胡兰成死活不肯,说还是穿在脚上好,要是刚好姑姑开门出来迎头撞见,他这副样子,活像个偷情汉,丢人丢到家了。上次是应英娣当众打他耳光,下一次指不定会闹出什么花样,让他的脸往哪儿放?

怎样才能让应英娣就范呢?

胡兰成想起了好友熊剑东,便去求助,于是由熊剑东夫妇出面劝说应英娣找人另嫁。熊剑东什么人,应英娣太清楚了,连令人闻风丧胆的七十六号机关头子李士群都害得了,还有什么人不能害的?只得勉强应承下来。

关于胡兰成的离婚,《小团圆》有介绍。应英娣毕竟是妻子,光靠大棒不合适,还得加胡萝卜。胡兰成筹到一笔钱,留给应英娣做今后的生活费。应英娣又提出要一辆卡车跑生意,胡兰成也答应下来,为此欠了一屁股债。

胡兰成把应英娣同意离开他的消息告诉张爱玲。不想张爱玲得陇望蜀,又提出了全慧文的问题,因为这个女人才是胡兰成的合法妻子,而应英娣本无婚书,她与胡兰成只是同居。

真是兜头一瓢冷水,胡兰成情绪急转直下,本以为张爱玲会高兴得合不拢嘴,结果却是这般态度,便分辩道,社会上公认应英娣是我的太太。张爱玲驳道,你与应英娣结合时并没有离婚。意思是全慧文才是太太。胡兰成沉默片刻,斩钉截铁地说,要赶她出去是不可能的!当然不能赶她走,她是精神病人,这点张爱玲完全同意。便笑着答,其实不过是一纸文书的事儿。说罢便走开了。她的意思很明确,全慧文可以继续得到照应,但婚必须离,否则就是拿她张爱玲当妾,张爱玲绝不做妾!

终于——有一天胡兰成来的时候,带了两份不同的报纸,每一份上面都并排刊登着两个启事。一个是胡兰成与应英娣协议离婚启事,一个是胡兰成与全慧文协议离婚启事。张爱玲第一反应是滑稽,觉得如此编排看上去非常可笑。

胡兰成把报纸扔在茶几上,坐进沙发,脸上虽然笑着,但透着凄楚,渐渐地,竟有泪花浮上眼角。张爱玲知道是由于应英娣,因为全慧文仍旧留下,应英娣则必须出局。说他重感情也可以,说他占有欲强也不错,总之他是舍不得。张爱玲偎过去,坐在沙发扶手上,抚摸胡兰成头发,想安慰他。胡兰成没有接受,怕痛似的闪开了。

张爱玲坐回原处。找话说了几句,两人便陷入沉默。良久,张爱玲没心没肺的一面露了出来,突然笑了,开口道,我真高兴。胡兰成回道,我早就知道你忍不住要说的!

换了其他女人,这时候也会高兴——因为前景豁然开朗,终身有了依靠,但不会张扬自己的高兴,特别是在男方心情不佳的情况下。而且她们的高兴通常是打了折扣的,其中多少含着内疚,因为自己的胜出是以伤害另一个女人为前提的。张爱玲坦然得很,一点也不内疚,觉得自己并没有抢走应英娣什么,胡兰成压根儿就不是她丈夫;再说了,应英娣比自己还年轻,人又漂亮,不愁找不到好男人。至于全慧文,自己更没有责任,她确实受到了伤害,但那是应英娣造成的,跟她张爱玲无关。由于自己一身轻,自然高兴,憋不住的高兴。

听得出来,胡兰成的回答夹着一股怨气。倒不是因为张爱玲毫无内疚感,而是因为她不能跟自己同悲同喜。胡兰成事后说:“她不会被哄了去陪人歌哭,因为她的感情清到即是理性。连英娣与我离异的那天,我到爱玲处有泪,爱玲亦不同情。”(《今生今世·民国女子之七》)张爱玲的表现使胡兰成进一步认识到,她在感情上是完全能够做到清零的,把一切交给理性去裁决。

高兴的还有姑姑张茂渊,这位老小姐终于松了一口气。报纸上纷纷推测张爱玲与胡兰成将要结婚,那两条离婚启事其实就是公开发出的信号。亲戚间一向有议论,说爱玲不谈恋爱,就是因为跟姑姑住在一起,受她的独身影响,变得不想结婚。这下好了,压力解除了。

姑姑很有兴致地问爱玲什么时候结婚。爱玲答,胡先生也提起过结婚的事,可是如今时局如此,最好暂不结婚,这样对我要好些。不过他又说,不妨宣布一下,请朋友吃吃酒,那种情调也很好。时局的确是个大问题。此时已至1944年入夏,日军在各条战线节节败退,挺不了多久了。胡兰成搞政论时评起家,对这一点非常明晰。如果他这个汉奸头目跟张爱玲结婚,无疑是拖她下水,到时候她就是汉奸妻,所以他迟疑不决。

除了时局,还有一条,就是经济问题。因为离婚,胡兰成欠下一笔债,他要还债,眼下手头很紧,而结婚要请酒席,要租房子,要买家具,要过日子,哪一样都要用钱。

说到还债,爱玲提起那天胡兰成很难过。姑姑皱眉笑道,真是,衔着是块骨头,丢了是块肉。不过——她看了侄女一眼,继续道,也好,这人有良心,将来对你也一样。瞧这话说的,还没过日子呢,就扯到了分手,看来姑姑对他俩的事没有信心。

姑姑还有一个担心,不结婚可以,但要是怀了孩子怎么办?爱玲答,胡先生说了,可以交给青芸带。胡兰成这个侄女比爱玲还大三四岁,胡兰成的几个孩子都是她一手带大的。姑姑望着爱玲,说,别听他的,生孩子痛得很,但愿你跟我一样,不怀孕。

张爱玲跟胡兰成还是结了婚。这么大的事,犹豫了这么久,决定起来却很简单,纯属心血来潮。那天,胡兰成比往常来得早。大白天的两人关起门做爱。起床后满天的大太阳,剩下的大半天不知道如何打发,令人忽忽若失。胡兰成突然问爱玲家里可有笔砚,回答有。胡兰成建议道,去买张婚书来好不好?爱玲不喜欢这种秘密结婚,觉得纯粹是自己骗自己玩儿的把戏。婚书她见过,四马路一家绣货店的橱窗中摆的有,大红色,上面印着龙和凤。她非常喜欢那条街的气氛,便独自坐电车去了。进店看了一气,拣最古色古香的那种,挑最大的买了一张。

回到家里,拿给胡兰成。他一怔,问:怎么只有一张?爱玲也怔了怔,道:我不知道婚书要两张。当下有些怪店员,怪他没有提醒自己,婚书必须两张,男女各执一份。又一想,店员一定以为她不属于明媒正娶的那类女人,要婚书不过是用来留下一纸凭证,旧式生意人厚道,不去点破,自然不好提醒。爱玲突然为他担心起来,不知剩下的那张婚书怎么处理。

再跑一趟把那张买回来?跑不动了,她实在太累了,一步都不想挪窝。一张就一张吧。

胡兰成微微一笑,没再说什么,拿起墨在砚台中磨起来。写什么?胡兰成问。简单点好,爱玲想,便道:胡兰成、张爱玲签订终身,结为夫妇。胡兰成点点头,一字不差地写好。略一沉吟,补上:愿使岁月静好,现世安稳。写罢,笑着说,按规矩我的名字只好放在你前面了。说完,签上自己名字,张爱玲也签了。旁边注明,炎樱为媒证。很正式,可惜只有一张。

据青芸回忆,两人举行了仪式,还拜了花烛——旧式婚姻最重要的礼仪,所谓洞房花烛夜。拜花烛等于向上天报告,获得天地的认可。当时在场共四人,胡兰成、张爱玲、炎樱和青芸。找不到烛台,只好拿馒头代替,蜡烛插在大白馒头上。青芸觉得挺逗,咯咯笑起来,头上还被胡兰成敲了一下,不许笑!

签了婚书,拜过堂,两人就是正式夫妻了。这一年胡兰成三十八岁,张爱玲二十四岁。时间是1944年的夏秋之交。

婚书由张爱玲保存,压进箱底。

十七岁的时候,张爱玲从圣玛利亚女校高中毕业,在毕业年刊发出的调查表中最恨的一栏里填写的是:一个有天才的女子突然结了婚。不知道此时此刻的张爱玲是否还记得这句话。

他们的生活尽管还跟先前一样,各过各的,但心理感受大不相同,不仅踏实安稳了许多,还亲近了许多,这就是“名分”的作用。人还是那个人,身份变了,人的分量也就重了。胡兰成曾说过一句话:“世界上唯独中国,妻比爱人还娇。”(《今生今世·天涯道路》)爱玲从前是情人,现在是爱妻,无论在礼制上还是法律上都占有一个位置,都是他的人,故而更加娇贵,倍受珍爱。

这种亲爱的一个表现,就是爱不够,永远不够,怎么着都不够,不知如何才好。胡兰成这样写:对爱玲妻,就像面对鲜花,虽然天天相见,但总像是新的,望着花朵娇艳得好像要跟你说话,你不禁想要叫她,但又怕叫出来会惊动三世十方。这时候一缕微红的斜阳从窗子进入,穿过房间映在墙壁上,如梦如幻,而笼罩在霞光里的两个人就像是金箔银纸剪贴的形状(见《今生今世·民国女子之十》)。三世十方,佛学术语。三世:前世、今世、来世,也可以解为过去、现在和未来,表示时间。十方:东、西、南、北、东南、西南、东北、西北、上、下,表示空间。叫一声竟惊动无始无终无边无际的宇宙,得多少情感才能凝成如此功力。

爱玲也一样。她这样写:“他一人坐在沙发上,房里有金粉金沙深埋的宁静,外面风雨琳琅,漫山遍野都是今天。”(《今生今世·民国女子之十》)爱成这样,恨不得要整个世界都跟她一起发力。

胡兰成说:“我们两人在房里,好像‘照花前后镜,花面交相映’,我与她是同住同修,同缘同相,同见同知。”(《今生今世·民国女子之七》)用句俗话说,两个人好得成了一个人。

当然,这种爱也表现在肌肤之亲上,性爱就不必说了,即便离开性,只是一般的爱抚和接触,亦是情意绵绵,也就是古人所谓的闺房之乐。《今生今世》对这种乐趣极尽渲染。

两人相对,爱玲只管看着丈夫,里里外外都是喜兴。伸手指着对方的眉毛,说,你的眉毛。指尖轻抚到眼睛,说,你的眼睛。抚摸到嘴,说,你的嘴,你嘴角这儿的窝我喜欢。又当面喊丈夫为兰成,他竟然不知如何应答,以前都是叫胡先生的。胡兰成当面也不喊她的名字,背后说起她亦称全名。妻子撒娇,一定要丈夫叫声爱玲来听听。胡兰成没办法,只好叫了一声,神态甚是狼狈,爱玲听在耳朵里也有些诧异,不解地“啊”了一声。

晚饭后两人在灯下玩儿,挨得很近,脸对着脸。丈夫眼里,妻子的脸像是一朵开得满满的花,又像是一轮圆得满满的月,而眼睛里都是满满的笑意。丈夫抚着妻子的脸说,你的脸好大,像平原缅邈,山河浩荡。妻子笑出了声,说,平原大而平坦,这样的脸好不怕人。应该如何形容为是?爱玲说《水浒》里有现成描写,在宋江见玄女的那一段。这本书胡兰成读过无数回,不记得有相关描写,央求爱玲念一遍。爱玲念道:“天然妙目,正大仙容。”胡兰成惊呆了。到了第二天,胡兰成对爱玲说,你就是正大仙容。但上句偏偏又未记牢,求她又念了一遍。其实两人说得都好,胡兰成侧重神似,张爱玲侧重形似。

他们并不因成为夫妻而不再是爱人,这重关系没有丢,他们是情人式夫妻。胡兰成从外地回到上海,打来电话说,喂,我回来了。听到他的声音,爱玲突然一阵轻微的眩晕,定下神,像是往后一倒,靠在墙上,其实站在那里一动也没动。又一次,也是胡兰成从外地回来,两人说了几句话,胡兰成突然笑着说,还是爱人,不是太太。

婚姻为张爱玲女性特质的生长提供了土地和养分,用胡兰成的话说,像是丝绵浸着胭脂,渗开化开,柔艳无比。爱玲跟胡兰成谈起西汉名妃赵飞燕,说到成帝给她的评语“谦畏礼义人也”,回味“谦畏”两个字,只觉得无限喜悦无限美。在胡兰成面前,爱玲确实做到了谦畏,不光对他“这样百依百顺”(《今生今世·民国女子之七》),还尽力讨他欢喜。爱玲有一双绣花鞋,上面描龙绣凤,胡兰成觉得穿在她脚上特别好看,线条非常柔和。每次胡兰成来,爱玲都换上这双鞋,在屋里也不脱掉。真是女为悦己者容。胡兰成觉得他的爱玲比着了新妆的赵飞燕更美。

这并不意味着放弃自己的独立性。事夫归事夫,独立归独立,张爱玲分得很清。她并不依附丈夫,同时也不占有丈夫。她曾把自己比喻成一棵树,往胡兰成窗前长,在楼窗的灯光里影影绰绰开着些小花,但只在窗外窥视(《小团圆》)。他们两人之间坦诚相待,胡兰成在武汉工作期间交了个女友小周,告诉了妻子,爱玲没有表示什么。这期间有个外国人看上了爱玲,跟姑姑张茂渊表示想包养她,爱玲当然不会答应,把这件事告诉了丈夫,胡兰成心里不高兴,很快也就过去了。

真正让张爱玲心里不快的是名位问题。她虽然嫁给了胡兰成,有婚书为凭,但毕竟没有向社会公开,没有请亲戚朋友喝喜酒。虽然举行了仪式,但过于简陋草率,说是小孩子过家家兴许有些过分,但也差不了多少,来宾统共两个,作为女方家长的姑姑就住在同一单元的隔壁,却不露面。按照中国传统,婚礼是大礼,特别是对女人,一生只有一次,现今如此凑合,再开通再理智的女子也会心存芥蒂。所以张爱玲始终有做妾的感觉——男人讨妾不像娶妻,无须公布,是不举办婚礼的,领进门来了事。

因此这上面她格外敏感。

《小团圆》中有这样一个情节。那是秋天的一个晚间,时过半夜,胡兰成带张爱玲回自己位于大西路美丽园的花园洋房。这是爱玲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在这里过夜。进一间屋后胡兰成出去找东西,这时房门突然被打开了,一个高个子女人探进头来看了看,随即便关上门,悄无声息。爱玲只瞥见一张苍黄的长方脸,仿佛长眉俊目,头发在额上正中有个波浪。推测一定是胡兰成那位患有精神病的前妻。这时屋里只有爱玲一人,想起小说《简·爱》中相似的情节,不禁毛骨悚然。好在胡兰成很快就回来了。两人宽衣上床,她的感觉不太好,像是当俘虏,因为尽管她是妻子,却不是女主人,她在这个家是客。

胡兰成跟爱玲谈起他工作的武汉,突然问要不要过去看看。爱玲说交通不方便,自己又没有资格坐飞机。胡兰成来去都是乘坐日本人的军用飞机。胡兰成回答可以坐飞机,到时候就说是他的家属。家属,一个暧昧的字眼,那时候常常用来指称妾,而妻子不在家属之列,称太太。一瞬间,爱玲竟然产生了她是附着于自己居住的那两间房子的狐鬼的感觉,她只属于这两间房子,跟胡兰成没有关系。

这种做妾的感觉一直伴随到她生命的最后。在文坛上她是女王,在私生活中她是侍妾,一个天上,一个地下,差距如此巨大鲜明。

命运真残酷。

(本文选自高路《低到尘埃里:张爱玲情事》,人民文学出版社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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